文图/应志刚
这是我第二次遇到他。
上回从他面前狼狈地逃跑,不巧,这回又在沧浪亭外撞到了他。
我原本是忘了他的,我端着相机,只想拍一张他对着风景画画的样子。无论他是谁,只是照片里的一个模特而已。
等到他回转头来看,我竟是吓了一跳。
好在,他已经忘记了我。
“拍吧拍吧”,他和善地放下手中的画笔,摊开他的作品,任由我拍摄。
他是误解我要拍他的作品了。
但我终究是个善良的孩子,看着他苍老的脸,我认真调整了相机的参数,有模有样拍下一幅幅他当天完成的作品。
“我可以拍一张您创作的照片吗?”新闻照片里向来有人,我真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职业习惯。
“好的,好的”,他又拿起笔,端着画架,像小学生一般认真。
看着他无法伸展鸡爪一样拧成团的左手,我突然有种冲动,酸酸涩涩的一团东西梗在喉咙口,“孙老师,我可以抱抱你吗?”
他裂开豁了牙的嘴,笑了。
我是知道他的,因为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。
很多年很多年以前,有个说愿意当我老婆的女孩,是我眼里最有前途的画家。
她总是背着画架,拉着我的手去野地里写生。
在紫金山的一个山谷,当她一本正经铺开画纸,把铅条落在纸上的时候,我大都无所事事。
她不许我抽烟,又不许我丢下她一个人去撒野。我就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画画。
“你想想这幅画能卖多少钱?”
“一百万!”
“这么多?”她转过头对着我眨了眨眼睛,笑着说:“那样可以买一栋别墅了,我会骑着白马来嫁给你!”
我躺在她的身边,她美好的少女的躯体让我遐想,我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去呵她的脖颈。
“小家伙别闹!”
“什么时候画完呢?”
“快了!快了!你乖乖的,姐姐唱歌给你听!”然后她就唱,“小兔子乖乖……”
然后,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活在有她的记忆中。想她想得脑袋发疼的那几天,我也背着画架,学着她的样子去画画。
真的真的,原来我的脑子里全是她的时候,她的魂灵就附到了我的身上。
“哦,你抓的笔太重了。”
对啊对啊,她也是这么说的!
可是可是,她明明就在我的身体里。你是谁?
在平江路的石栏上,我傻傻地看着这位俯下身来的老人,他的腋下夹着画架,手里拎着一个掉光了颜色的包。
我不要你管我!不要管我!求求你!求求你!别让她旧日的话语在这思念快要哭泣的时刻,走进我的耳朵!
我狼狈地收拾起东西逃蹿而去。
一别经年。
他原本是个有前途的画家,他的绘画启蒙老师,是徐悲鸿的弟子徐峰先生。
阴差阳错,他最后成了苏州一中的数学老师。
很多年很多年以前,他的夫人患病离他而去。很多年很多年以前,他因为中风,左手再也无法伸直。
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相思的疼痛折磨得他快要失去生活的勇气。
想她的时候,他夹着画架去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街巷、园子,她生活在他的身体里,他用灵魂画着苏州的亭台楼阁、四季风情,孓然一人一杯矿泉水、几只冷馒头打发日子。
他竟忘却了痛苦!他知道她在看着他画画。
几年前,他出了一本画集,叫《孙玉骥苏州园林素描写生画集》,平时出来总会带上几本,喜欢的人花60块钱可以带一本走。
只是看稀奇发出赞叹的人很多,买的人寥寥。他也不恼。
当然不会发恼,有一个住在心里的人看着他,柔柔地跟他说:“好好的、好好的!”
是的,我们都好好的。只是风起的日子,会有沙尘迷住眼睛。
或许,那是爱人捎来的信息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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